在老家会东时就听说西昌人说话“找”得很。但其实这“找”字本身就很“找”。我理解,它应该是由“左嗓子”的“左”演化而来的。人听不惯人家的方言称之为“找”,起源于人听不惯左嗓子唱歌称之为“左”,“左”乃“找”之源并最终成了“找”,这事儿也真够“找”的了。
搞笑的是,人“找”而并不自知,却反而要取笑别人之“找”。这其实反映了方言使用者皆“难以免俗”的一个毛?。杭炊宰陨硭址窖缘淖粤底园投运怂址窖缘呐啪苡肭崦?。
而会东人取笑西昌人说话“找”得很的主要证据,就是将“红公鸡”说成“哄公鸡”,并且跟着还要补上一句“红公鸡,怀中抱,小幺家妈,魂落掉!”由于其中的“怀”和“魂”,皆如“红”变“哄”一样,由平声变成了上声且加上了重音而有了十足的夸张效果。
不过,最能表现西昌方言特色的,还是“攒就是渣”。
到西昌求学
整不伸西昌话
1961年秋,我少年负笈到西昌求学,一夜汽车颠簸,天亮到了西昌车站,饿极,见有人卖菱角,便想买来填我辘辘饥肠,却不知道怎么下口。
卖菱角的小贩乃又卖又教呲牙咧嘴吃给我看。
示范完毕,小贩说了句:“就是渣?!?/p>
见我困惑不置一头雾水,小贩便又吃一颗给我看,且一面说:“就是渣、攒就是渣。”
小贩见我仍不醒眼,却也不可能一直教下去了,既没那份耐心,也没那个责任,恐怕还想不通,恁简单的一件事情,这娃儿咋就整不伸呢?
事实上,我是入校好久以后,才从西昌本地的同班同学处“整伸”了“攒就是渣”的意思,乃“现在就是这样”也。也就是说,“攒”等于“现在”,“渣”意为“这样”。
而倘使是在研究完问题、商讨完对策之后一拍屁股站起来说这句话呢,就还有了“眼下就这么定了”的总结性和最终裁定性意味。
城里人、城边人
说话有区别
时间稍长,还发觉,即便西昌城里的人和城边上的人,说话也还是有所区别的。比方说,后者会称萝卜为“劳卜”,称南瓜为“狼瓜”,称自行车为“自行猜”,称喉咙管为“腹咙管”——这喉和腹,中间隔着整整一个胸腔哩,你想不通它们怎么能够址到一起。
而黄联关一带的人,则会把晌午称为“嫂午”,把大爹叫成“大衣”,将“我爹”叫成“阿的”;同时呢,包括安宁河对岸一带的住民,还会将“没有”说成“扭”,将通常作为疑问用的“咋个”说成“直狗”或者“砸狗”,将“什么”说成“乃Y”,将“做什么”或“干什么”说成“搞两”,如此等等。
西昌口语
形象、活泼、生动、有趣
西昌人口语之形象、活泼、生动、有趣,可以举几个例子。譬如,书面语言“幸亏”,到了西昌人嘴里成了“幸得好”、“站得好”或者“喜得好”。说一个人手不安份,便说他“手欠”、“手造(zào)”、“千翻得很”。形容一个人“傻冒”,西昌人可以随心所欲接连吐出“瓜腮腮”、“瓜稀稀”、“哈戳戳”、“宝腮腮”、“瓜宝器”、乃至于“幸瓜宝”、“幸瓜种”、“日龙宝”等等多种款式。
西昌方言之不可思议处还在于,有的说法能够找到来路,如“轻松”西昌人说“轻省”,好歹有个“轻”字相关联。有的说法根本就来路不明,非常奇怪。比方说这么一句:“揭底是立过秋了,一早一晚凉快了。”是的,这句话的意思是听出来了:“揭底”乃“毕竟”之意也。但这二者,又怎么能够攀扯得上?再说了,立秋过后岂止是“一早一晚”凉快?很多个早晚都凉快嘛。
方言和口音,有如人的胎记,伴人一生,难于磨灭。我十几岁时离开故土,在西昌生活半个多世纪了,家乡来人,能听出我至今说的是会东话不是西昌话。同时方言也非完全被动,天长日久,也会作用于人,对人产生微妙影响。譬如我现在的口语中,就夹杂了不少西昌方言。
西昌方言的
形成漫长而复杂
西昌方言的形成,是一个漫长而复杂的过程。西昌古为西南夷邛都国地,汉族先民渐入斯土,先后将吴、闽、湘、粤等方言带入西昌。我曾在《说古道今话邛?!芬晃睦锼担骸摆鋈松衩叵В贾铝粟龊V鼙?、安宁河流域,也就是古邛都地界上,大抵都是外来移民,并且从古至今,移民绵延不绝,远者湖广、闽皖,近者蜀川各地,或充军,或逃难,或流放,或征战,或屯垦,或支边,并由此而形成一个个相互眺望的自然村落。这可以解释,何以小小西昌版图上,咫尺之间,存在诸多语言差距?!?/p>
当然,实际情形也有可能正好相反,即众多的外来移民,将邛人渐渐“淹没”了。也就是说,过往历史,既留下了语言差距,更留下了民族融合。
方言打着强烈的地方印记,它是活的,并不断变化着的。立足今天放眼长远来看,它甚至是一种在不断加速过程中缓慢消亡的东西。这听上去有些令人伤感,却又是一个不争的事实。原因是,中国既已从自给自足的自然经济中走了出来,频繁的人口流动,必然要求人们于交往中尽量丢开各自的方言而采用双方都能听得懂的语言,否则无法交流和沟通。这种情况下,“推广使用普通话”就不止是政府行为,或者是对学校教师的要求,而是自己都要努力去实践的事情了。同时,如今识字的人多了,大众知识的传播,早突破了原先的口口相传,大量“正规的”书面语言开始进入生活,对传统方言造成冲击。而电视、电脑、手机、网络的普及,人们更是有样学样,“电视语言”,甚至网络、广告语言,都在不知不觉中对人们产生影响——环顾身边,愈是年轻的人,地方口语愈轻,现代“时髦”口气愈重,再清楚不过地说明了这个问题。这也就是为什么我们今天把原本耳熟能详的本地方言口语用文字表述出来时,倏忽间会感觉得陌生,有趣,甚至于好笑的原因所在。敢情这些沾着泥土味的传统语言,正在于我们不经意间悄悄溜走……
我理解,正是居于这种不可逆转的现状,各地开始利用各种方式,努力搜集、整理自己的地方方言,以为本土一份弥足珍贵的历史文化财富,予以研究和保存——不是“抢救”和“振兴”,也无所谓“抢救”和“振兴”,地方方言口语的消长是一个自然而然的过程,从民族学、社会学、历史文化学的角度去研究它,会是一件有必要和有意义的事情。
写完此文,传给老伴,要她这位出自西昌南街俞氏大院的闺秀给看看。她索性离开那台电脑,走过来,说眼睛累了,要我读给她听。读完,问她还需不需要补充点啥,她说:攒吗,就是渣了嘛。(蔡应律)